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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生平
1910年秋,陈方恪毕业于复旦公学,因为三个兄长皆在外谋职或求学,所以留在江苏江宁侍奉父母。1912年冬,应狄葆贤之邀,陈方恪到上海任《时报》编辑。后又经梁启超介绍,进入上海中华书局,任杂志部主任。还在商务印书馆、《民立报》及《时事新报》做过编辑,并参加南社诗人们在上海之雅集。在与名士交游过程中,沾染上阿芙蓉癖,一生为之所累。又曾随报界同仁拜过洪帮老头子,加入帮会,且在洪门中有较高辈份。 1920年秋经时任总统徐世昌等父执推荐,南下江西南昌淘金。在此后几年之中,得到赣省多任督军眷顾,先后担任江西图书馆馆长、景德镇税务局局长、田亩丈量局局长、釐金局局长以及地方关口税务局等肥差,职务调动频繁,日进斗金,宦囊充溢。其间陈方恪曾多次携金返沪,并结识小他十岁的孔紫萸(1901—1951),两人一见倾心,私定良期。1924年春,江西境内局势不稳,陈方恪返回上海,携孔紫萸归南京,同居于散原精舍内。家人与亲友得知孔氏身世,均极力反对,但陈方恪不为所动。陈孔两人终生未办理婚宴,恐怕即与此有关乎?
后应父执唐文治聘请,重回沪上,任教于无锡国学专修馆分校,教授古典诗词课程。同时又在暨南大学、持志大学、私立正风学院等校兼课。陈方恪后来曾对自己年轻时荒诞之举有所反思,颇感悔意:“予频年以来,飘萍南北,青眼未逢,黄尘何极!独优伶倡伎之中不少激楚流连之子,渐成倾盖之交,感缔蕴袍之约,纬繣至今,负人者多矣。”1937年9月14日陈三立在北平谢世,享年八十五岁。因时局动荡,交通不畅,暂将灵柩厝存于北平长椿寺内。陈方恪原任教之上海正风学院校舍被日本飞机炸毁,加之日军肆虐,治安环境险恶,遂告停学,师生遣散,经济失去来源,生活异常拮据。
1938年3月梁鸿志等人在日本人扶持下于南京成立“中华民国维新政府”。陈方恪与梁为诗文知己,梁亦经常接济陈家,故交谊颇深。同年十一月,陈方恪确因家室开支所累,被梁鸿志、陈群等昔日友人拉拢至南京,后被聘为教育部编审。
陈方恪在年底将家属、仆人接到南京,租居于城南长乐路。后陈方恪又先后被聘为汪伪政府考试院“考选专门委员会专门委员”、伪“南京国学图书馆馆长”、伪“中国文艺协会”理事等职,皆因夫妇两人鸦片烟瘾过大,加之应酬较多,入不敷出之故。次年年底,陈方恪开始与抗日地下组织人员来往。1943年春天,早年在上海结识之洪帮同门兄弟、时为重庆军统局重要骨干徐亮秘密派遣特工马杰潜入南京,并与陈方恪取得联系,邀其加入地下抗日组织,陈态度积极。后报经重庆方面同意,正式成为军统运用人员,并确定了化名与职务。分配其主要任务是掩护在南京之军统潜伏组,搜集汪伪政府情报,并尽可能对汪伪高官中之陈公博、缪斌等人进行联络与策反。不久,潜伏组将电台藏入金陵刻经处,报务员则以远房亲戚身份长住刻经处,因当时敌后特工人员经费时断时续,故陈方恪常常为之借债筹款以解日常开支之急。与此同时,还与中共情报人员徐光楚等人有过秘密接触。由于潜伏电台经常在深夜工作,电波信号被日军宪兵司令部情报人员具体测出方位。后侦知其中有涉及汪伪政府高官,故未轻易采取行动,秘密监视,以静制动,试图一网打尽。同年七月,汪精卫签发“第伍壹叁号国民政府令”:任命陈方恪为国民政府秘书。
1945年3月某日,军统特工金志涛在上海开往南京之火车上伏击一名日本军官,从其随身皮包内获得一份重要情报,随即用电报发往重庆。金托陈方恪销毁情报资料,但其中有一份图表因价值较高,陈方恪未忍销毁,携归后藏于一本线装诗集封套里。此时日军宪兵队已派遣便衣从多方面监视金陵刻经处,随时准备闯入抓人。而入住刻经处之军统特工与电台已无法再转移出去,只得将密码本烧毁,将电台藏于刻经工人房内。
8月5日下午,一队日军宪兵冲进金陵刻经处,直奔后院,将两名军统特工捕获,电台也被搜出,另有三名工人亦被捕。陈方恪恰巧正遇朋友在门外谈话,见事不妙,乘乱混出大门之后,立即电话通知缪斌及隐藏在某医院内之金志涛,随即躲入密友家中,缪斌闻讯即逃往上海。日军宪兵开始搜查其房间,甚至将室内地板一一撬起。孔紫萸乘宪兵不备,将藏有日军图表之线装诗集扔进在燃火之灶膛内。陈方恪遂托人向汪伪政府高官陈公博、陈群、梅思平等人求救。次日早晨,其回家探听风声时,被守候之日军宪兵抓获,随即押往宪兵队,关在地下室里。在审问时,对刻经处所藏军统电台推说毫不知情,仅是借房屋给不认识人居住。又逼问此事与汪伪高官缪斌等人是否有关联,亦坚不吐露实情,遭受严刑逼供。后经汪伪高官与日军将领疏通,三天后,刻经处三位工人被释放,但陈方恪因案情严重,又不予“配合”,继续羁押。
8月9日,陈方恪被宪兵押往上海,在驻沪日军协助下,包围缪斌位于绍兴路上之寓所。一欲捕获缪斌与陈对质,另欲捕获其他军统特工。此日电台中已经广播苏联对日宣战消息,日军闻之皆神情沮丧,已无心再深入追查,遂将陈方恪押回南京。又倍受酷刑折磨,险些丧命。8月14日,电台中播放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消息,日军已经自顾不暇,无人再过问陈方恪案件。次日,经过汪伪官员居间调停,日军允许担保假释,但须随传随到。仅短短十天时间,陈方恪已是满头白发,瘦骨嶙峋,体重仅四十余斤。
9月下旬,军统局要员飞抵南京、上海等地,视察接受敌伪资产和布置肃奸事宜。同时召见一些在抗日期间有功之军统地下特工人员,予以慰问和嘉奖,传陈方恪亦在其中。1946年年底,军统局改编为国防部保密局,编制缩小,大量裁员,遂解除与陈方恪关系。然对其当年曾借款资助军统潜伏人员开支,却未予以应有之经济补偿。据传后来身居军情系统要职之洪门兄弟徐亮,也仅用几块烟土以私人名义予以象征性补偿而已。
解放后,陈方恪已失业,困守在南京城南饮马巷的两间旧房里。1950年,陈毅在一次专门招待南京文化名流的宴会上,闻知漏请了散原老人之子陈方恪,就立即派人登门请他赴宴。不久,在南京市政府的安排下,陈方恪一家迁往四卫头54号居住,生活才算是安定了下来。1959年,毛泽东在一次宴会上提到了陈宝箴任湖南抚台时,锐意新政,戊戌年间保荐了康有为等豪杰之士,且注重文化启蒙,业绩冠于各省。毛主席自己当年读的湖南第一师范,就是这位抚台大人创办的。后来又问起了陈氏后人的下落,陈毅一一介绍之后,又说到陈家有一个老七陈方恪在南京。 也许是这个原因,不久在省市有关部门的关照下,陈方恪家又迁到了牯岭路26号的小洋楼里,陈本人也被安排在《江海学刊》杂志社任编辑。1966年1月3日陈方恪逝世于南京,享年75岁。后人辑有《陈方恪诗词集》一册。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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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创作
陈方恪的诗歌,出唐入宋,既有唐人的丰美华赡,也有宋人的思理峭刻,似乎比晚清同光体中某些人之仅求宋人堂庑,格局更为开阔。前人语云,天以百凶成一诗人。陈方恪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却也被裹胁在时代的大潮中,感受到社会的重大变化,因而其诗往往有着苍凉的历史感。至于其个人生活,翩翩贵公子,文采过人,生活风流,看起来居于锦绣丛中,其实经常遭遇人生的不幸,感怆独多。三十三岁,母亲、长兄先后逝去;四十七岁,父亲逝去。由于夫人孔紫萸不能生育,曾领养一女,却于十八岁时,也就是陈方恪五十八岁那年,难产而死。老夫妻本来相依为命,而六十一岁时,夫人孔紫萸也因病而死,只留下陈方恪一人,孤零零地度过风烛残年。这样的时代,这样的个人经历,使得陈方恪的诗笔格外丰润,尤以善写人情见长。他怀念母亲的若干作品,可以称为文学史上的经典。如《牌坊山述哀诗》: 晨从墓门归,噙泪拭仍茹。毕生慈母心,报此一抔土。缅予坠地初,混沌洎解语。直觉坐母怀,永与天地古。常时遭母怜,如天播春熙。有时逢母怒,如天遘阴雨。天地自弥纶,母怀同照溥。及至稍解事,渐知生死聚。初亦闻人言,既乃忖到肚。他人或当然,于我决不与。优游覆载中,心不生拣取。寖假介龆龄,殷忧如螫蛊。患难阅已多,喜惧辄并举。终焉童呆念,巧惯自宽纾。水有逢破舟,寖有压败堵。岂适值我身,便与此事伍。
把一个渐渐长大的青年,面对人生可能有的无常,所表现出的丰富复杂的心灵活动,写得非常细腻深刻。唐人孟郊的名篇《游子吟》,写慈母情怀,言简意赅,万口传诵,以绵绵情韵,有余不尽见长。可是老杜之后,诗坛原已开拓出日常化一路,叙事往往不嫌其琐细。晚清时,贵州诗人郑珍,自母殁之后,每年清明,皆作一七言律诗,以宋调而传其情。陈方恪此诗,堪称郑作的另张旗鼓,以委婉深细而开一局面。至于其悼亡之作,如《室人殁已三日,哭以短章》,其中有句:“死先为福徒吾愧,事过原情竟汝贤。”较之潘岳《悼亡》、元稹《遣悲怀》,也不遑多让。陈方恪曾经这样吐露自己的艺术追求:“盖自昔作者,有佳句未必有好诗,诗佳者不必空有好句也。大概词意纤巧,易即俗子之心;语句秾华,易挂凡夫之口也。后山功力,碻为一代大家。”(《丙寅消夏录》)试以陈师道《别三子》诸诗对读,可以看出,陈方恪对后山确实学有心得,风格神似,其所谓“功力”,又并不仅仅体现在语句的奇崛上。
陈方恪的词也有一时盛名,钱仲联在《近百年词坛点将录》中,推其为“地狂星独火星孔亮”,“绝世风神,多回肠荡气之作”。前辈朱祖谋则盛称其慢词“情深意厚”。陈方恪填词从晚唐五代入,倜傥风流,善为艳语,如《秦楼月》:银塘路。背人一点流萤去。流萤去。夜凉几阵,花梢微雨。曲阑干畔梧桐树。桐阴一抹纹窗护。纹窗护。如今少个,惊鸿偷觑。
置于顺康之际《倚声初集》中,风格神似。当年邹祗谟、王士禛编《倚声初集》,即希望上溯《花间》之风,陈七先生翩翩佳公子,与此相契,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不过,人毕竟不能生活在虚空里,时代的风云也不容他一味香艳下去,即使仍然向往《花间》、南唐,其中也难免有些变调。如《虞美人》:
南朝几许伤心事,一枕苏春睡。猗兰青鸟返瑶天,不尽落花流水又年年。兴亡覆手翻云雨。谁抵钟情苦。瓣香千载盥清词。又是金戈铁马渡江时。
这是1937年在上海与词社诸公祭奠李后主生日所作,在效仿后主词风的同时,也加进了浓厚的时代内容,把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忧虑,注入词中,从而使得小令之中,体现出开阔的境界。至于其慢词,则大体沿着浙派一路,对南宋姜(夔)、张(炎)之风,独有会心。如《南浦春水》:
嫩染碧鸥天,傍杨枝、低拂涟漪清浅。应忆乍生时,相逢处、指点画桥芳岸。寒生断泖,依依犹自飞新燕。织段闲愁,流不去,渐被晚风吹乱。眉眼照影经年,甚缁尘不浣,总余泪点。舴艋恐难禁,青溪路、还送冷红千片。湘江解缆,断魂更逐斜阳远。前度池塘清梦渺,谁道寄情都懒。
不仅写景工致,而且交织时空,想落天外,语言也清新可喜。《南浦》一调咏春水,南宋张炎、王沂孙都有佳作,此词虽仍是前人思路,但章法变化,又非简单的模仿,足征至清末民初,浙西词派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。又如《疏影梨花》:
轻盈素靥。向故山曾见,如许清绝。睡力融肌,半 苍翘,幽蹊悄步芳屧。相思一夜青禽老,怕碎损、仙宫群摺。恁柴门、静掩馀寒,销得满溪明月。应忆墙头唤酒,依依正望里,催怨离别。此际高楼,并倚香肩,映取粉痕明灭。东风纵解寻芳去,定迷却、前村残雪。更黄昏、归棹重经,流水一春无迹。
这种词风虽然从姜 来,但经过清初朱彝尊重新阐扬晚宋《乐府补题》之风,词坛咏物,已经打下了深深烙印。陈方恪此词,从立意上看,在若有若无之间,显然有所寄托,这和浙派的提倡,颇有渊源,只是又回到了张炎所提倡的“清空”,而和浙派末流的滞涩区别开来。从这些方面来看,前人对他的评价,确实是有迹可寻的。
前人谈到陈方恪,往往都叹为“一代才人”。不过,这位“才人”,却又并不仅仅一味恃才,他的“才”有深厚的学养为支撑,这一点,却是论者可能忽略的。1926年,他曾这样要求自己:“每日夜温经若干页,圈点子史若干页,背诵辞章若干篇。”(见陈威《沧海楼诗集》)这是值得深思的。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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